七十二道工序 《天工開物》這麼描述著:「共計一坯之力,過手七十二,方克成器。」

選礦、練泥、拉胚、修胚、畫瓷、燒窯…等等,從開採瓷土到成品,一道道疊出匠人的生命。巷弄棋佈出一片迷宮,每個工房專精於一樣工序,又或者說,數道工序被濃縮成一份活兒,而分工依然是那樣鮮明。 工房大多很簡陋,甚至連廁所都沒有,白色的泥牆是滿滿的工作痕跡,有別於大馬路上的吵雜,這裡似乎是泥土築構出的一片森林,安靜運轉的平行世界。

「台灣來的」,成了與師傅們初次見面的開場白。

師傅們大多很年輕,中學還沒唸完,就開始到工坊當學徒,於是不過二三十歲,也有十幾年的經驗。男性還是這產業的組成多數,畢竟陶瓷仰賴大量的勞動和力量,才能成型。女性則主要於畫瓷,青花瓷、釉上彩…等等細工。

原本拍攝計畫想要尋找七十歲以上的女性工作者,才發現年齡與性別,成了設定的最大限制。除了工作所需的性別特性之外,職業傷害是工作年紀的天花板。長時間的站立、或彎身、或坐、或原物料中的重金屬物質,大部份的匠人在四五十歲前便退休,轉換至其他產業或是開起工坊當老闆。
 

變遷中的景德鎮

「景德鎮是需要更新的,可是他們的方法不對…。」

這幾年景德鎮大範圍的拆屋,其中不乏背滿歷史的窯廠,像是在雕塑瓷廠中的毛窯,也被劃進都市更新裡面。

「在城市化的進程中,它的陳舊,破損逐漸顯得格格不入,但它的價值不在於它嶄新或破敗,而在於多少年後,我們還可以來到這個真實的地方,親眼看見真實的歷史。毛窯承載的意義早已不僅是一座公共窯而已。」,樂天陶社這麼描述著。

因為受到週五講座的邀請,裡頭的採訪編輯在某日的下午過來找我聊聊,我們談論到處處是斷垣殘壁的市區時,不免有著語重心長的沉悶感,充斥在對話的空氣裡頭。

「一開始,我不曉得為什麼我們要冒著風險,去爭取根本無法與之抗衡的事物。後來,追了萬能達瓷廠所遭遇的問題一陣子後,我才明白,價值、人權、還有那些在都市更新之外看不見的沉默,我們必須去做。」
 

美麗的傷痕。

樂天陶社在每個禮拜五晚上,會舉辦一場講座,邀請在地的師傅、國內外藝術家、設計師…等等藝文人士前來分享他們的創作。

有幸也接到這樣的邀請,而這場講座,也促使我必須正視我的創作論述。反反覆覆的剖開自我,不可否認曾經幾度後悔擁抱了機會。最終,我以糧食、土地、器物,串起了當晚的分享,並拋出了一道問題給了觀眾:「你們認為誰有權利決定誰該生存、誰該死亡嗎?」

-- 「在飢荒中,你不會突然營養不良,然後立即死去,你會緩慢而痛苦地沉入死亡。」
—Steve Collins
          

最後的結果,完全是計畫以外的發生。

我並未離開景德鎮市,一大半的時間,瓷都泡在水裡。原本預計前往的瑤里、婺源,也因為雨季時的大水,通通被迫取消。也許可惜,但相對於按步就班的行程,那些路上遇見的風景還有人們,會是更重要的部份。

每週四陶溪川內有高田猛先生的電影之夜,每週五雕塑瓷廠內有樂天陶社的講座,講座結束後大家會聚集到咖啡店,那裡有免費啤酒,以及藏暱在市區各處的創作者。每位不期而遇的藝術家、當地創作者、工匠師傅、陶瓷學院的學生,每個點都幫助我的旅程連結出無數條線。種種是「意外」,卻不至遺憾,畢竟這些都是旅行網站查詢不到的行程。

我的創作計畫原本期望能夠完成一套茶食器,但一個月下來累積的、挖掘的、反覆的、更新的、接受的、拋開的…,泥土成了治療我最重要的工具。說了好多話,一遍一遍的壓進土的柔軟;切割了許多思緒,一次一次的堆疊在土的包容。它允許我用各種方式去表達,雖然當地瓷土的可塑性太有脾氣,不好操作,但仍在高溫之後,以雨過天青的顏色,青花的一筆一繪,覆庇我在「尋瓷」計畫中,找到一條出口。

也許我會再回到這個城市,那時,會是雨季以外的時節,到婺源看花、沒有過份烈陽的景德鎮、然後再前往瑤里—高嶺土的產地。